唐诺读左传:信它为真,至少先这样
像是安排一趟远行,设定的目标是《左传》,想办法在那里生活一整年,不一样的人,不一样的话语,不一样的周遭世界及其经常处境,不一样的忧烦和希望。
这样一部破旧沉厚的阖上之书,仍让我感觉蓄着风雷,有我还不知道以及永远不可能知道的某些东西,好像还听得到远方隐隐滚动的雷声。
──唐诺
信它为真,至少先这样(摘录)
文/唐诺
书名:《眼前》
作者:唐诺
出版社:印刻出版
出版日期:2015年10月30日
分享 facebook twitter pinterest 上一本书《尽头》,整整用掉两年半时间,写得很疲惫,也有某种出清之感,好像会的东西全部讲完了(我每写完一本书都有这一感觉,只是这回特别强烈特别真实),所以当时我说,接下来我要很轻快的写出「小书」,看看还能否愉悦的叫唤出不同的什么──像是安排一趟远行,设定的目标是《左传》,想办法在那里生活一整年,不一样的人,不一样的话语,不一样的周遭世界及其经常处境,不一样的忧烦和希望。我预想共八个篇章,八个话题,每个话题用一万字左右讲完。 所以,远游回来,就是这本《眼前》了,我的读《左传》之书──唯一出错的是字数,每一篇章都陡然的膨胀一倍有余,遂成为一本稍厚的小书。丢脸的是,我的一干友人对此好像全不意外,每个人都是那种「早就晓得一定会这样」的有点气人的漠然表情。
这本书有一参照之书,那就是波赫士写《神曲》的《有关但丁的九则随笔》,他五十岁左右的作品。我仿用的不只是他的书写体例而已,更重要是他的书写和《神曲》这一文本的「关係」,尤其是其中的信任关係。也就是波赫士多次引用的诗人柯立芝名言:「诗的信念,就是自愿的把不肯轻信的念头高高挂起。」进一步明说便是:「当你下定决心不再怀疑,你就能读到一本好书了。」──《神曲》写出了我们今天或更不愿相信就是那样的地狱、净界(炼狱)和天堂,我们当然可以就此大大争辩一番,但这势必把我们困在这个可能是无止无休的话题里,而这只是《神曲》的设定或说背景而已,也就是我们根本还没出发还没真正开始,也就是诗本身;而且,当我们的心思集中在这样的真假分辨上,我们就很难去听但丁实际上说了什么,这是一定的。所以波赫士说他宁可先相信但丁所讲都是真的,好真的进入,「我怀柔拓展训练基地认为有这种天真的观念,即我们正在阅读一个真实故事的想法还是合适的,它可以让阅读把我们牵住。……至少在开始的时候应该这样,最好能跟上故事的线索。我想谁也不会拒绝这么做。」
这一回再读《左传》,我(已经过了五十五岁,比当时的波赫士再老一些,第一次读《左传》是三十五年前,已经又多知道了不少事情,也完全清楚很多所谓的「事实」其实都是脆弱不堪的,更多时候只是一堆事件随机的、暂时的搭建)也试着信《左传》为真,先努力跟上书写者的想法,以及他看到的、看着的世界变化。
信《左传》为真,极可能比信《神曲》要稍微困难些而且多有顾虑,只因为《左传》毕竟仍是历史,有实人实地实事的更大抓地力及其种种紧张和要求;但我想,这也恰恰好意味着,人们更容易怀疑它从而远离它,错失掉它的大部分内容,更不必说那些必须认真一点、看着它久一点才会注意到、会浮现出来的东西。
怀疑是有益的健康的,当然如此,但怀疑跟所有的东西一样,仍受制于边际效益递减这一无情的法则,时间一久(比方持续一百年两百年),其效益会逐渐穷尽、归零,甚至成为负数,并显露出一种苍老的残暴(如「思想初生时是温柔的,当它苍老时却总是残暴的。」);而怀疑另一个通则般的特质是,它一向比较容易,人甚至不必準备什么,只要学会说「不」就行了。容易的东西不见得不对,但总是一下子来得太多需要打扫清理,还往往固着为一种习惯,也仅仅只是个习惯而已。
信《左传》为真,倒不是拒绝日后历史研究(包括考古学的有益加入)对这本书、以及它所讲述那个时代的更正确发见及其必要更正(事实上这已不知不觉成为一个认知基础,我们都站在这一修正过的基础上),只是除此而外不急着怀疑而已──对所有未经证实为误的东西,对那一整块最该要人沉静下来的宽广灰色地带,最有意思的东西都在这里。还有,就是不让无谓的怀疑分神,不让怀疑弄得自己寸步难行,扯毁掉一整个图像、一个时代的可能完整面貌。
真假对错有其更深沉的意思和更多面向,尤其在纵横交错的历史里,更多时候它只是不足、不完整以及人不那么恰当又难以扼止的想像力而已。理论(基于某种一以贯之的基本要求)往往容纳不下它,甚至文字都还装不住它们,只有人心、够坚韧的人心还勉强可以,因此成为必要,否则,在最终的揭示到来之前(也许永远不会来),我们就再找不到另外的地方完整的存留住它。于此,惠特曼愉快的宣称,也许太轻快了些:「你说我自相矛盾:我当然是矛盾的,因为我心胸宽阔。」但也正因为惠特曼的如此兴高采烈,让我们颇清楚看出来,这里面,有一种很特别的自由,一种不被怀疑倒过来抓住、限制的自由,一种不必动辄捨弃、得以窥见世界较完整形貌的自由,一种人可四面八方而去、向各种远方各个深处的昂然自由。
把《左传》当一个文本,信任这本书,让书写向着这本书而不直接是那个时代,连同它的选择,连同它的所有限制,但这一转折因此也有多出来的可贵东西──如李维-史陀说的,不只是人们做了什么,还有他们相信什么,或者认为什么是必须做的。「它可以是发生在实证领域中的事物,也可以是一些人在思想上经验着的东西,儘管这些人在观察他们自己的感性材料时不免有失偏颇,但他们的意愿在于发现什么是恰当行为的规定性。」
也可以这么说,较完整的人乃至于人的历史,应该包括他所做的和他所想的(「在思想上经验着的东西」,说得真好);还有,在「做」与「想」的反覆交错之间出现的种种参差、延迟、落差和背反;还有,对此结果又再发生的进一步感受、反省和思维。
●本文摘自印刻出版《眼前》
关于《眼前》
「后世罪我者其春秋乎?」
「孔子作春秋而乱臣贼子惧。」
若无《左传》记录还原春秋时期的真实景况与细节,相对于孔子《春秋》「正确」的世界(各国)版本,「也再没有一本用应然更替掉实然的历史之书了。」
《尽头》之后,唐诺决定写一本小书,于是在一年内生出了这二十万字的「读」《左传》「想」《左传》,甚至是与《左传》人物一起过日子一起思考,忧其忧、乐其乐的写作,同样的旁徵博引,依然是政治文学历史哲学生物学人类学……经典过往与现实当下信手捻来,尤其精彩的是唐诺进入《左传》人物的内心,写出其关于家国存亡、情欲流动、权力运作、道德思辨等深邃美丽与幽微的心理机转:在决定的那一刻,究竟发生了甚么?以及然后,是否留下遗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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