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相对论】罗智成VS. 胡晴舫(五之五)离地与落地
我们是彼此的异乡,有时跨越显得如此困难,但,我们并肩坐一会儿后,留在彼此身边的体温如此真实,比任何一种伟大的真理都确切可信……
胡晴舫。 图/本报资料照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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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当世界越来越缩小于一台掌上的手机,我反倒认清于实际身体出走之必要。出门,离开安全的舒适圈,置身陌生的环境,大口呼吸其时其地的空气,环绕着以前没见过的脸孔与气味,包括动物与植物,聆听自己不懂的声音,试着理解他者在地球上的生活方式。真正去到现场,让自己当一次他者,让自己失去既有保护,尝尝弱者的滋味。试图想像自己如果不是自己,如果不是照自己原来的方式长大,自己将会变成什么样的一个人;是否会作出与现在不一样的选择。
透过虚拟网路,世界变成一种知识学科,你了,但不解;透过实体经验,世界变得可触摸,深植在你的体内,变成你生命的一部分,你了,而且解。我觉得这是通往人类最重要情感的唯一途径,即同理心。对不同物种、不同文化、不同阶级等等各种异族的同理心。当你与他们同一时空,你全部身心才会相信:是的,我们是彼此的异乡,有时跨越显得如此困难,但,我们并肩坐一会儿后,留在彼此身边的体温如此真实,比任何一种伟大的真理都确切可信。
曾有朋友对我说,他不需要旅行,因为他只要从架上取下一本书,就能神游四处。藉由书本,他不必舟车劳顿,便见识了埃及金字塔、印度泰姬陵、复活岛摩艾石像。他加了一句,世上所有东西终究会死掉,记录在书本。对他来说,所有的旅游几乎都像在参观坟墓。
我一方面同意他「神游即壮游」的看法,也觉得把旅行世界比喻成参观墓园非常之有趣,我们人类现在已知道将来有一天我们的太阳终将燃烧殆尽,地球的生命也会跟着全部消亡,如果那时人类尚未因为本身的愚行而灭种,人类文明在地球的日子仍将终结,我们现在只是暂时栖身在未来的坟墓里,我的朋友只是讲出事实,当然届时他的书本也不复存在,除非活下来的人类带去火星殖民地;另一方面,我又觉得,身体感知其实也是很重要的一种阅读。我们的大脑不可能发达,如果少了我们的感官教育。你必须要去到南极,才能真正懂得什么叫冰点,什么叫生命,什么叫孤独,只坐在电脑前,无论逛多少网站、滑多少图片,南极仍是一大片视觉的白色,与一面白墙差不多。
对我来说,离地,是为了明白自己的限制,进而挑战自己,强迫自己不断戒除自己为了苟且偷生而一路拾捡的生存伎俩,击碎自己因为累积了一点知识经历便误认自己懂得一些事理的自负,重新做人。你不将自己放在一个自己无法控制的环境里,你没法真正领悟自己的生命多么渺小,自己的存在多么短暂不重要。换个时空,对我来说,就像经历一次死亡。
落地,对我来说,便是重生。就像灵魂出窍,离地飞行之后,再回到地面现实。而我当然要把握重生的机会,修正我前辈子的错误,努力维护我所爱的,再试一回,儘量当个好人,至少做到不损害地球地活着。
罗智成。 图/本报资料照片
分享 facebook twitter pinterest●罗智成
「离地」让我直觉联想到流浪与疏离。离开,出国旅行,和为写作而进入某种特定的心境,对我而言,相似的地方就是,他们都算是某种疏离。但是我觉得出国旅行的意义和可能性宽广得多,离地更接近心理上的指涉。
疏离是指精神上的异化,对于一个你熟悉或习惯的对象、事件与场域,失去持续关注、参与或投入的意愿与能力,你没有办法进入状况,无法共鸣,总是自外于某种共同情绪与行动。
疏离可以是短暂的,也可以持续很久,成为态度,或成为病徵。如同晴舫所提莒哈丝「一个作者就是一个异邦」的说法,我从很早就习惯于自己与别人或群体之间的某些差异,并在创作过程中渐渐视之为探索、表现自我的契机。其实这些差异相当微小、十分主观、并无明显外在依据,只是一个易感、好幻想、自我意识较强的少年,在建构自我的过程中自然的心理反应和些许的戏剧化。
我相信同一时期也有很多人会这样。差别在于,这些因为自我意识、因为个性或一时困难的人际关係而产生的格格不入之感,我们却在文学阅读与创作中得到丰富的暗示、启发与支持,而有了自我强化或永续经营的基础。因此,疏离,也是一种主动的自我边缘化。
疏离也可以是某种心智的客观化,把我从「我」或「我们」里头拉出来,再回头观察「我们」或「我」,像是一种关不掉、不受自己控制的思想,或晴舫所言的「灵魂出窍」。在文字的探索与琢磨过程中,不时地进行这样的演练,也是我在创作中特有的乐趣。
另外很多时候,疏离是「不认同」的下意识表达,基于态度或清明意识,人们总会面对一些无聊或不以为然的情境,但它还没有大到需要逃避或公然反对,这时你就降低自己的存在状态,变成「出席的缺席者」,这种方式温和,但颇顽强。阿多尼斯还有个类似的比方,他说,当你住在自己的国家,在日常生活却需要透过外国的种种资讯跟养分来满足心灵,这也是一种流亡。
异邦人或者流亡者都跟疏离有着神祕的血亲,他们原本代表着某种劣势或困难的位置,但是在各式创作当中,却能产生很多正面的能量。我曾经在给友人的序文当中,提到「边缘性」在创作中弔诡的优势:远离主流、背对中央,也等于是面向外在世界、鬆脱束缚,你将因为身处文化差异的现场,而更加清楚自己,更能了解别人,你将注射更多异质元素于体内,而拥有更灵活丰盛的心智。
我谈那么多疏离,因为它在我的创作中起了很大的作用。而且我认为,离地就是暂时的疏离。
至于旅行,是实践离地较完整的途径。但你的友人似乎把旅行的意义想得太小。旅行不只是书本知识的掠取或应验,还有许多不可替代的意义:出发、到达、离开自己固定的位置和角色,去体验空间、体验距离,那是更为繁複的「心灵新陈代谢」工程,更是一种对话,而非古墓之旅而已。
落地,则让我联想到太空人回到地球,它意味着回到现实,回到熟悉的地方,回到生活惯性;和熟人打招呼、讨论共同的话题、分享共同的情绪。可能也包括看电视。但是我已经多年不看电视了。现阶段的我,离地的时间越来越多,只有和朋友、家人相处的时候,才有清楚的落地的感觉。
不过,我刚刚一直在想,为什么我有预感:落地我们会谈得较少──是因为作为文字工作者,我们离地经验丰富而落地经验无甚可观、乏善可陈?还是自始至终,我们两个人的「相对论」,从它疏阔的主题、它的观点,到氛围与言谈方式,正是一次不折不扣的「离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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