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相对论】何寄澎VS. 陈义芝(四之一)你多久不曾用纸笔写信
在课堂上,我曾和学生说过,时隔四十年,我仍保存年少一段初恋情书,他们两眼放光,对写了上百封信而竟未牵过手的关係颇生好奇,对信的内容则不感兴趣……
何寄澎
生长于夏烈日、冬狂风的岛屿澎湖,一切无拘无束,不知忧愁为何物。平生行事之理念与风格,深受儒家影响,独锺《论语》、《史记》二书,颇受其中智慧与情怀之启发。晚近益发嚮往宋人之性情与文化,以为其性情至宽舒而笃定、其文化至平易而优雅,值得现代人体会学习。 图/本报资料照片
分享 facebook twitter pinterest 何寄澎:我开始想像那一天的到来
义芝:
你多久不曾用纸笔写信了?多久不曾对人高谈想法、论说世事、倾诉心情了?我不是一个固陋保守的人,但我非常怀念往昔那手执钢笔,一字一字写在信纸上,装入挑选过的信封,贴上邮票,投入邮箱的日子,而那日子怕永远不会回来了。网路、手机、电脑的无所不在,让我们生活中的每一步骤都变得简略、仓促,任何书写都是几个字、一句话,看懂就行了,何暇斟酌修饰?也不耐斟酌修饰。太多的经验告诉我,接收讯息的一方不会细细一字一句阅读你发的内容,于是即连写email,也承着无名的压力,乖乖的儘量简省,止于达意即罢;而更多的人,文字比说话更直白、更符码化。我想,我们这个时代大概不会有可传的书简了。淘去了思想、性情、修辞的书简,文学的艺术性、历史的徵实性,乃至于学术的辩证性,皆付阙如,何来可传的价值呢?
回顾古典,丰美文学传统的形成,书信扮演了极为重要的角色。我一直认为古典散文的抒情传统即因书信之勃兴而萌芽、而建构、而发展。要了解司马迁的悲愤,读一篇〈报任安书〉便能清晰强烈感同身受:「祸莫憯于欲利,悲莫痛于伤心,行莫丑于辱先,诟莫大于宫刑!」「太上不辱先,其次不辱身,其次不辱理色,其次不辱辞令,其次诎体受辱,其次易服受辱,其次关木索被箠楚受辱,其次鬄毛髮婴金铁受辱,其次毁肌肤断肢体受辱,最下腐刑,极矣!」千载以下,我们读这样的文字犹然感受那排山倒海的怨、那深入骨髓的痛,不由得心中如绞,泫然泣下。高中时读曹丕〈与吴质书〉,完全改变我们对曹丕既定的观感。一个人会辑录朋友的遗文以资珍藏永念;会一一评述朋友的文章,表彰才性,欲其能因而不朽;会说出「三年不见,东山犹叹其远,况乃过之,思何可支?虽书疏往返,未足解其劳结。」「谓百年己分,可长共相保,何图数年之间,零落略尽,言之伤心!」便知是一个待友至诚的人。而会说出「年行已长大,所怀万端,时有所虑,至通夜不瞑。志意何时复类昔日?已成老翁,但未白头耳。」「以犬羊之质,服虎豹之文;无众星之明,假日月之光;动见观瞻,何时易邪?恐永不复得为昔日游也。少壮真当努力,年一过往,何可攀援?」便知是一个心怀戒惧,深知自己职责的人。这样恳切流露真性情的书信,不仅让人百读不倦,还能不断自其中培养自我更慈柔的心、更坚毅的志。而这样动人的书信,无代无之。一篇〈与子俨等疏〉,让我们更深刻的看到陶渊明的真、苦、愧、乐,以及他对儿子的关爱和期房山拓展训练基地许——其中包括希望儿子能对老爸体谅——陶渊明形塑了一个文学史上最动人而不朽的父亲形象。唐以下,王维、韩愈、白居易、欧阳修、王安石、苏轼等,都有精采的书信传世,并为人所熟知,见证他们的人格、学养、性情、襟怀。后人咀嚼之、涵咏之、体验之、反思之,则无论在生活的安排、生命的安顿、人事的处理、智慧的开展各方面,都能有无限的启示作用。
事实上,此一传统迄上一世纪五、六○年代犹未衰歇。记忆中尹雪曼先生似乎就编过一本《名家书简》,颇流传于当年。然而,就在我们无察无觉中,书信竟无声无息地倏尔从生活中消失了。每念及此,惆怅不暇,倒是对自己生气起来。让这样的事情发生,似乎恰证明了我们身为语文教育工作者的疏忽与怠惰。义芝,你有没有可能结合同道,以身作则,鼓励学生多多写信呢?而且要他们用纸笔,装信封,投邮筒,藉邮差传递。毕竟不同的信纸、信封,正见证写信者不同的品味、好尚、性情,让受信者有如闻其声、如见其人的亲切——这不是email能展现的;而握笔、展信的美好触感,也不是email所具备的。走笔至此,我开始想像那一天的来到,想像那将是怎样美丽的风景?
陈义芝
1953年生于台湾花莲,三岁移居彰化,在穷乡长大。中学时长于数学,因念师专而亲近文学。21岁高考及格,曾任公务员三天而离职。后任中小学教师及副刊编辑。现执教于台湾师大。着有诗集、散文集十余册。 图/陈义芝提供
分享 facebook twitter pinterest 陈义芝:我仍保存年少一段初恋情书
寄澎:
置身在一个时间切分、情感稀释的年代,忙、忙、忙,快、快、快,手写的信笺已被email、简讯、二十四小时不关机的脸书所取代。从前的书信往来如你所言,可诵可传;今天的讯息传递在我看,多的是鸡毛蒜皮。你深沉的感慨,我想,实非书写工具的变异,而是真情至诚竟不复可表可求。
你示範了一封情怀深远而文笔清丽的信,但我怀疑,还有谁写这样的信!书信,是交谈,必须要有可与倾谈的人啊,今天即使你仍坚持用钢笔,一字字写在纸上,封缄、投邮,谁会回你以同样的信?
经你提示,我又一次展读〈报任安书〉、〈与吴质书〉,不同于年少时,更加地感怀万端。这样的文笔,撼人心魂,正是尼采所说的「血书」(「一切文字,吾爱以血书者」)。中国文学中传世的经典书信很多,〈乐毅报燕王书〉、〈谏逐客书〉,也都是语调铿锵、情致委曲的名篇,其中有鲜明的神色、情态,关乎读者的审美陶养,确实「未易为俗人言也」。
你问我:「有没有可能结合同道,以身作则,鼓励学生多多写信呢?」你关心艺术美感能不能展现在日常生活上,思考的总是提昇意志、淬鍊性情的事,可是,我徒然感觉,那样的光景永远不可能来了。
在课堂上,我曾和学生说过,时隔四十年,我仍保存年少一段初恋情书,他们两眼放光,对写了上百封信而竟未牵过手的关係颇生好奇,对信的内容则不感兴趣。上「现代诗」课,讲到里尔克,我同时介绍俄国女诗人茨维塔耶娃的诗,和她写给里尔克的信:
你是未来诗人们的一道难以攻克的课题。在你之后出现的诗人。应当是你。也就是说,你应当再次诞生。
从未谋面,茨维塔耶娃仅仅是读了里尔克的诗,就将里尔克当「神」拥怀心中。里尔克的信一收到,她的信立刻寄出,直到里尔克过世,她还写道:
亲爱的,既然你死了,这就意味着,不再有任何的死(或任何的生!)……
请你活在我的梦中吧……莱纳,给我写信!(一个多么愚蠢的请求!)
对方已逝,仍盼望接到他的信,这是西方文学史上最动人的交往。他们的追寻像一面风旗,他们的精神置身在伟大的风暴里。然而,现在有多少人还能欣赏体会!
谈到当代人的书简,我最珍视的是1969年张默编选的《现代诗人书简集》。他列出的编选原则足以说明这批书信的价值:一,对文学艺术有特殊识见者。二,阐述诗的欣赏与批评深具心得者。三,有关文学性的传记掌故可供发掘者。四,对某些特定专题之探讨者。五,隽永、风趣、小品式的生活谈话,或诗人某一时刻所呈现的「孤冷之需求」。张默真了不起!苦心蒐集到三十一位诗人一百四十余封信,留下那一时代珍贵的情谊景像与创作者思想。
寄澎,似这等书信中的艺术见解,还会出现在现代人的脸书中吗?
●下周预告: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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