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小说特区】道别(下)
图/米榭儿
分享 facebook twitter pinterest有人要给她便车,她婉拒了,说想走走,地铁站很近的。看朋友的车子一部部开走,她又想起小何。
她记得那时快到中秋节,到处飘着桂花香,金桂银桂四季桂,一轮轮开着,她在桂花香里半梦半醒,然后有一天,社区的桂花开尽,花香没有了,她很是惆怅。小何跟她说,太太,附近有个小区桂花开得老好的,要不要去看看?车子开进社区,果然闻到浓郁的花香,在社区兜了一圈,小何把车停好。太太,要不要下来看看,也许可以在这里买一间?
她笑,学上海人啐声「瞎讲八讲」,买楼真的像买菜?
她下车来,小何也下车,却不走。她觉得有点怪。顺着小何的眼光,看到旁边停着一部黑色宾士,却是志雄的车。志雄不是在浦东上班……
太太,我载妳回家吧。她在车上无声流着泪,小何一声不吭,只是放着她喜爱的潘越云。一卷光碟放完,小何还载着她,车速缓缓在街上绕。她擦乾眼泪,看着小何的背影,头髮理得很短,夹生着白髮,白衬衫搭灰色毛线衫,鬆鬆垂下的手臂,他开车也是好脾气的,不疾不徐。她从未好好地看过这个人,就是一个称职的帮手,一个值得信赖的背影。志雄外头有人,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她只是睁只眼闭只眼,逃避着。现在连司机都看不过去,为她抱不平,她感到很丢脸。
之后,她跟志雄捅破了那层纸,吵开了,原谅了,两人继续走下去。
她琢磨着,小何冒着被炒鱿鱼的危险来提醒她,是在输诚、同情,还是保护?后来就有交款的那档子事。
那时有时要用现金交易。有人民币现金七十万元,约好某日某时必须面交卖方,偏偏儿子打球骨折送到医院,她无人可以请託。就让小何送去吧,反正有仲介陪同。那个时候,她已经把手上几套出租房交给小何打理了,水管维修、家具汰换,甚至找房客,都由他全权负责。上海人小何算盘比她打得精,不劳她费一点心。
小何面对交款这么一个重任,沉默了。有问题吗?她问。太太,这不是一笔小数目。小何像在提醒她什么。七十万他不吃不喝要赚上十年。头脑清楚的人,怎么会把七十万交给外人呢?地方新闻里,多的是为了几万元至亲反目成仇的故事。
她不想说什么信得过你的话,说了就有怀疑的嫌疑,只作寻常事,就像给他钱去加油一样。当她把沉甸甸的钱袋交给他时,心里还是闪过一个念头,小何如果就此消失,人海茫茫,哪里找去?
她本来就有赌性,又有点宿命,只要是事关重大,脑子就停摆,一切凭感觉。嫁给志雄也如此。当初在美国有那么些个青年才俊在追她,比志雄优秀或帅气,她却脑门一热嫁给他。结婚后也挺恩爱,添了一儿一女,有一份好工作,生活过得有滋有味。有一天,志雄问她,有机会派到中国大陆,去不去?她笑,怎么可能捨下眼前的好日子?当晚作了个梦,一汪水塘,外公在教她打水漂儿,找扁平的小石子,朝水面击去,那小石子咚咚咚一路点着水过去了。轮到她,她学着外公的模样把石子平平掷出,石子却扑通一声入了水,外公抚着她的脸哈哈大笑。她醒来想了想,外公是笑着的,那就去吧!
约定的时间到了,仲介打电话来,不见小何。她让他们再等等,也许路上耽搁了,上海的交通那时就不太顺畅了。过了一刻钟,仲介电话又来催,她打给小何,关机。
七十万,她习惯性地换算成美金,相当于她在美国的年薪了。这一赌,兴许把年薪给赔上了。不仅如此,把一个好司机、好帮手也赔上了。
小何晚了半小时才到,抖着手把钱袋交上,一双眼睛红通通布满血丝。这是仲介事后告诉她的。
小何通过考验了。她为什么要这样考验他?或者说,考验彼此?下个月,她给他加了薪。
爱丽丝边走边想,走了几个街口,没看到地铁站。路变小了,出现了一些服装店,水果摊,还有一家房地产公司,里头走出来四、五个人,有男有女,恨恨吐着烟圈,眼睛全朝马路的另一头看。那一头也是一家房地产公司,门口站了两排人,领导讲话,员工握着拳头喊口号,很有点拚命的意味。常见到美髮院早上开门后,美髮助理在马路边做操,或是办公大楼的保安,在门口排队立正听训,像这样两边对峙示威的倒没见过。
一个戴着兔耳毛线帽的少年,风一样从她身边跑过,完了完了,还是晚了晚了地嚷着,那球鞋的弹性似乎特别好,让他弹跳得老高,惊起窗台上打盹的大猫,她的眼光跟随着少年飞跃的步伐,直到他突然消失在巷弄里。
这时一辆计程车停下,走下一个男人,穿一件旧垮垮的西装外套,手里捧着礼盒,一串鞭炮在寒天里零零落落响起,有人围过来看热闹。其实没什么可看,男人就这样进店去了,之后悄无声息。是下聘还是迎娶?就这么简单,她做什么都比这讲究。
问了路人,前头有个地铁站,她无意走回头路,便继续向前。前头更荒僻了,没有之前的时髦和热闹,只是光秃秃一条路,简陋的店面,卖桂林米粉,卖大饼生煎包,打钥匙配锁,一个卖毛线帽的地摊,各种昆虫造型的帽子,那个急急赶路的少年,现在蹲在摊子后头,拿着个彩色毛毛虫帽对她挥动。几个老人穿着厚棉衣傍着炭炉围坐,此时纷纷抬起探询的眼,口里吐出一个个烟圈。她的打扮在这里太显眼。天色渐暗,爱丽丝夹紧皮包,想打车,一辆车也没。
手机响了,看到小何的号码,她像见到救星。小何说车子好了,需要用车吗?她连忙要他来接。
爱丽丝心定了,想到小何正在来的路上,就像缓缓浸入热水中,温暖而舒适。突然一声女人尖厉的叫声传来,四周一阵骚动,她往后缩缩身,只见几步路外一个男人扯着女人的头髮往前,女人抗拒着,脚踢着蹭着,嘴里拚命喊:我不走,我不走啊!男人转过身就是两巴掌。男人要拖你去什么地方呢?可怜你没有小何来保护你。女人坐到地上哭起来,男人往她身上一脚踹去……大家只是看着,没人多说一句闲话。看男人打女人不是一次两次了,但总是坐在车里看,从未如此刻般接近现场,尖厉的哭叫声实实在在刮着她的耳膜,她的脚彷彿被黏在地上动弹不得,只能儘量弓起身子,把自己缩得更小,不引人注意。
爱丽丝?爱丽丝!
我怎么能变得更小呢?小到可以隐身,小到这个奇怪的世界看不到我。爱丽丝在温泉池里,捧起外公又厚又大的手掌,盖到自己的小脸蛋上。不见了,看不见外公,外公也看不见我。我怎么样能够随心所欲变大变小,跟四周的环境契合无间呢?外公?外公……
小何来了,银色七人座休旅车,亮着煌煌如兽眼的大灯,堵在路口如此庞然,所有人都盯着他们看,被打的女人也站起来抹眼泪,一时马路上安静下来,彷彿刚才不过是为她搬演的一齣戏,此刻曲终人散。她很快上了车,车里暖如春天。小何没有问她为什么会在这里,只是平稳地往前开去。不管她流落到哪里,小何都会把她安全送回家。
昨晚躺在床上,志雄说了,美国总公司最近半年动作频仍,既削减福利薪资,还派了个副总来揽事分权,他无心恋栈,也累了,是不是就退休了?老婆,我们回家吧!
回家?哪个家?有父母的台湾,还是有子女的美国?毁弃与重建,并非只是别墅和公寓的选择。关于迷路和寻回、冷和热的记忆写得密密麻麻,突然就要翻页,面对新一回合的空白。她暗自希望外公入梦来,给她一个暗示,一个预言,但外公没有来。玩遍吃遍,要付出什么代价,外公知道吗?
车子穿梭于车流中,天已经完全暗下来,城市的灯光辉耀得令人眼盲。她怔怔看向窗外,没有方向感。小何……她想分享点什么,却不知从何说起。他的眼光总是避免跟她在照后镜里交会。他那么拎得清,不越界不逾矩,她依赖他,却看不透他。既不知晓他的过去,也不会知晓他的未来,以至于无从猜测,在不久的将来,当她必须离开,两人会怎么样地道别。
(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