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找李一冰
李一冰《苏东坡新传》,出版在文学大师林书之后,照理说,压力颇大,但却意外胜过林书──但是,李一冰是谁呢?
李一冰,1979年在台湾。 张辉诚/图片提供
分享 facebook twitter pinterest 我问遍了我熟悉的文学圈教授,竟然没有一个人知道「李一冰」是谁!李一冰是谁?
喜欢苏东坡的读者,除了看东坡诗文之外,难免想要知人论世,涉读东坡传记,文言传记姑且不论,白话传记最知名者首推林语堂《苏东坡传》(远景,民国六十六年出版),可是此书整体而言,趣味有余,深度、严谨俱不足,加上原为英文之作,宋碧云女士译成中文后,出现不少问题,淡江大学张之淦教授曾作〈林着宋译《苏东坡传》质正〉(原载《大陆杂誌》)指出不少讹误缺失,兹不赘述。另一本则是李一冰《苏东坡新传》(联经,民国七十二年出版),出版在文学大师林书之后,照理说,压力颇大,但却意外胜过林书──如果读者喜欢余秋雨《山居笔记》里的〈苏东坡突围〉,就会发现该文曾摘录李一冰先生原文,如果读者再有兴趣多一点考据精神,就会发现余文主要材料其实都建立在李一冰《苏东坡新传》书中的考证与整理文字。这也无怪乎余秋雨曾评论此书:「是文字较为典雅的学术着作,大抵让苏轼以其诗文来自道生平,作者的归结甚有见地。」这确实是很奇妙的现象,一冰先生帮了余秋雨写作上的大忙(余先生不用大费周章考证,写出的散文就看起来很有学术基础),但一冰先生却必须因为名动大陆的余先生揄扬,才得以在大陆扬名。
但是,李一冰是谁呢?
这是我从大学初读此书,爱之不倦,捧读再三之余,经常疑惑的问题。大概只能从书中〈后记〉看出一点线索,是书从民国六十年开始写,民国六十八年完稿。换言之,写了八年。后来出国,最后落款是「一九八一年四月杭人李一冰自记于美国新泽西州」,除此之外,多年来我在网路上所能查得资料也只有「美国新泽西州大学教授」一衔,奇怪的是,我问遍了我熟悉的文学圈教授,竟然没有一个人知道「李一冰」是谁!这实在是太怪异了!──一个杰出的研究者、写作者,居然像个隐形人一般?
2013年八月我从陈芳明教授脸书得知联经出版社更换新总编辑,胡金伦,而且是他的高足。我马上写了一则私讯给胡先生。
金伦兄,先行自我介绍:张辉诚,写作者,也是一名高中老师,作点文学研究。我的博士论文写苏东坡,多年来一直有个疑惑,贵社出版李一冰《苏东坡新传》,写得极好,但他的生平几乎只剩书后短短跋语,前大半辈子花了鉅大心血写成此书,后来到美国便不知所终,我猜想一冰先生应该不在人世了,是否有他后人联繫方式,我想写封信向他或他的后人表达我的敬意,如果可以,甚至可以多探得一些李先生的生平,为他作一小传,不然,这样好书的作者就完全消失于历史洪流了。」
胡先生很快回信,说他在读硕二时我们曾在师大一起上过杨昌年老师的课,算是我学弟,他答应隔天回公司找找看作者的联络方式,但是年代久远,可能也不容易。
隔了几天,金伦传来李一冰先生的联繫方式,我当天就写了一封信。
一冰先生道鉴: 冒昧来信,渎神恕恕。晚辈是从联经出版社总编辑处获得您的邮址,冒昧写这封信给您,只是多年以来一直想向您表达致敬之意。晚辈读您的大作《苏东坡新传》,毫无疑问,这是所有东坡传记中写得最好的一部。晚辈读完之后,大受感动,此后时时重新翻读,时时感受东坡之形象跃然纸上。晚辈亦从事研究、创作多年,深知其中甘苦, 先生之大作必然流传千古,只恨 先生之行迹几乎无人知晓,或许 先生故意为之,于乱世中存神去迹,以保康泰。晚辈此信,纯粹想表达对您的敬仰之意,谢谢您留下这本鉅作。耑肃。敬颂 秋绥 晚辈张辉诚敬上
隔天就收到回函。
辉诚兄: 我是李一冰的幼子,先父已于1991年谢世(1912-1991)。感念你对苏传的热爱,我很愿意与你分享父亲着述的心路历程。 我于1950年生于台北,1973年台大毕业,游学澳大利亚,在美国製药公司工作垂三十载,现居康州。 像你一般的读书人已不多见,希望可以见面倾谈。 李雍敬覆。
我又马上覆信,几次电子邮件往返,俱附录于下。
李雍先生您好: 听到一冰先生故去,虽然曾经料想,但真正听到消息还是感到惋惜。您现居康州,大约回台湾的机会不多,不知何时可以见面倾谈?晚辈希望可以为一冰先生作一小传,刊登在台湾的大报上,如果可以的话,也能附录于《苏东坡新传》之后,晚辈很想知道一冰先生的生平与撰写苏传的心路历程,甚至先生到美国之后的种种,不知如何向您联繫呢?是否可以打电话给您? 晚辈辉诚敬上 辉诚兄: 得来书,眼睛不觉湿润。我实愧为人子。我11月回台(按,2013年),望能一见。我将以先父用过的《苏诗施注》一部相赠。我会打电话给您。 李雍敬覆。 李雍先生 能和你联繫上,晚辈也很激动。就我所知,凡是研究苏轼的学术朋友,无一不对李一冰先生怀抱敬佩与感谢之意。晚辈多年来向此间诸人询问一冰先生事迹,竟无一人知晓(然大多数人都想知道),适值联经出版社总编辑换人,换成研究所曾同修一课的学弟,晚辈方才赶紧询问联繫方式,多年宿愿,终得一偿,先生当可想见晚辈激动之情。 十一月,先生返台,可否先将日期告诉晚辈,让晚辈有所準备,晚辈迫不及待想与您长谈,亦感谢您将一冰先生的用书赐赠,对晚辈而言,那是珍若璧玉。 晚辈辉诚敬上
然后就收到李雍回信,道出惊人祕密。
辉诚兄: 读兄来书,不禁痛哭。 吾兄有所不知,是书写于国民党的冤狱之中,吾家隐忍不发者,四十年。先父者,异代之太史公也,苏传者,先父之史记也。 弟已不知所云,恕我。再谈。 李雍敬覆。
我又再去一信。
李雍先生道鉴 读一冰先生苏传之跋语,晚辈早已隐隐约约感受其中必然有许多委屈与隐情。故于第一封信中即写「只恨 先生之行迹几乎无人知晓,或许 先生故意为之,于乱世中存神去迹,以保康泰。」 弟虽不才,愿为一冰先生扬此公道,撰文以传诸于后,不使一冰先生隐沦埋没于历史洪流。一冰先生之鉅作确实如太史公《史记》,但太史公有〈自序〉及〈答任安书〉自剖心迹,一冰先生之心迹当由先生转述,由晚辈来执笔公诸于世! 晚辈辉诚敬上
李雍只传来短短三句:
「心潮起伏,往事历历。我们等这一天等了三十年。」 2013年十一月某日,李雍自美返台,我们约在永康街玫瑰园碰面,畅谈一下午。其后,李一冰先生次子李东(香港中文大学信息工程系荣休讲座教授及上海交通大学电子工程系致远讲席教授)亦从香港来台,和李雍一起到寒舍,并带来一盒大纸箱。 两次访谈,整理李一冰先生资料如下: 原籍安徽,其先祖明末时避清兵南下之乱,始移居杭州,历代经商,至清嘉庆年间,创设「李广裕号」,专营杭州特产丝织物,经营有成,规模渐大,中国各地大港口俱有分店,乃行销杭州特产之最大商行。经商余裕,复在杭州泗乡,买田两千余亩;又于菜市桥大街上,开设一家当铺。然清咸丰年间,太平天国洪杨乱作,杭州两度沦陷,焚烧抢掠,杀人盈野,至同治三年,左宗棠率湘军收复杭城,重回家乡,劫后家园几已摧毁殆尽。只能移住菜市桥的典当铺,虽已经劫掠而空无一物,但残破屋舍修修补补,尚能勉强安居,此后六代相延,李一冰出生于此,其两子女亦出生于斯。李广裕本铺经此一乱,早已寸缕无存,各地分店,也被掌柜们乘乱捲逃,无从追寻,数十年杭州第一的出口字号,只剩下各处收回来的大堆帐簿,堆满了一间厢楼。 李广裕倒闭,典当物遭劫抢殆尽,唯靠房产田地租息度日,既无资力重振旧业,而乱后百业萧条,更无任何生意可做。李一冰曾祖父便把希望放在教子弟「读书应考」之途,希望藉科举重振家声。然李一冰祖父无意功名利禄,曾祖知不能强,便将希望放在孙子(李一冰之父)身上。一冰父全力準备应考,不料仅应考过一回,光绪三十年即诏废科举,年少所学,付诸流水。光绪末年,一冰父母成婚,不久后辛亥革命爆发,推翻满清皇朝,成立中华民国,民国元年,一冰出生。 民国七年,一冰父染患席捲全球之流行性感冒而谢世,得年仅三十三岁,一冰年七岁,李家一脉仅余祖母、母、一冰及两个姊妹,三世一身,形单影只,幸其曾祖父偶于同治八年与人合伙创设「怡生号」,经营颜料,煤油及杂货。第一次世界大战时,颜料价涨,获利甚溥,基业因以厚立,全家赖此得以不坠。 民国廿二年,李一冰奉祖父母及父亲灵榇,安葬西湖龙井。旧戚朱老夙精风鉴,延请入山定向点穴,柩安墓穴后,朱老再三检核,喟然叹曰:「可惜,可惜,偏了一点,财则不旺,不过子孙多能读书。」族中长辈立刻接口道:「能读书就好,能读书就好。」(辉诚按:以上据李东惠示李一冰先生一九九一年过世前写给子女之〈自叙〉文章) 李一冰自幼在家受自聘塾师之古文启蒙教育,奠基旧学基础,十五岁接触现代教育,毕业于浙江私立之江大学经济系,后留学日本明治大学经济系,不久日军侵华,抗战事兴,辍学返杭,携家眷逃难各地。 抗战胜利后,又回到杭州安居。民国三十六年,一冰叔李辛阳的法国巴黎大学同学魏道明,接替因二二八事变处理不当而下台的陈仪,担任第一任台湾省政府主席,魏道明邀请李辛阳来台相助,李辛阳安插姪子李一冰到隶属经济部的物资调节委员会,担任科员。民国四十年,国营台湾造船公司购买一批废铁,发生「露标」(洩漏底标)事件,有官员周某从中牟利,遭监察院弹劾,最后找了两个代罪羔羊,李一冰捲入其中,因为他是低阶科员,曾经记录、盖章,经手此事。李一冰急寻叔父李辛阳救助,李辛阳拜託当时司法院副院长谢冠生,一查,从中牟利者,后台惊人,乃当时行政院长陈诚之心腹,无可奈何。民国四十三年,判刑确定,八年徒刑定谳。(承审法官陈某,后因伪造学历而遭吊销法官资格,一冰子女多认为冥冥之中自有因果报应。) 但说也奇怪,一冰虽失去工作,却从未收到拘禁通知,也没有强制拘监。朋友大多认为「盗亦有道」,只是为了遮掩弹劾案件而已。一冰也想:「上有老母,下有四子,躲一天算一天。」自此在家鬻文维生,同时靠太太工作贴补家用。(这段时间,一冰先生以真名李振华撰写《明末孤臣张苍水传》(中央文物供应社,1953年出版),后来又增补成《张苍水传》(正中,1967年出版)。张苍水是谁?熟读台湾史的人应该都知道,明末两大抗清名将,一是郑成功,一是张煌言(号苍水),郑成功东南战役难有进展,决定东进台湾,张煌言曾修书劝阻,认为郑军入台,金、厦难保,复明无望。其后张煌言遭清军捕获,拒绝投降,受刑时神色自若。──一冰先生此时特撰此书,乃因张苍水墓在西湖,是一冰故乡;再者,张苍水反对到台湾,一冰亦后悔来台;三者,张苍水乃明末忠臣,国破家亡,知其不可而为之,坚守志节,视死如归。三个原因加在一起,张苍水就变成了一冰先生心情的最佳投照对象。) 转眼十六年过去,旧友方某授意儿子写信向李一冰借贷,一冰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回信婉拒。不料,旧友恼羞成怒,竟向警察局检举、告发,警察到家要钱索贿,一冰妻说明家中困境,警察说:「你先生不上檯面!」不久,拘票出现,一冰百口莫辩,只能入监服刑。这一年,已经是民国五十六年,一冰五十六岁。最后共监禁四年,四年后假释出狱。一冰先生晚年常对子女说:「我这辈子最大的错误,就是相信这个时代还有公道!」 狱中第一次面会,幼子李雍骑脚踏车到土城看守所面见父亲,一冰先生託买苏东坡诗集。李雍到台北书肆购得《古香斋施注苏诗》(台湾广文书局),送入狱中。一冰先生在狱中四年,将苏诗两千多首诗背得滚瓜烂熟。(辉诚按,此书李雍后来转赠给我,书内首页盖有「止于至善」蓝印、写有「252李一冰」(252係囚犯号码),及狱中检查章及狱中编号。书内有李一冰先生红笔眉批。) 服刑期间,一冰先生再三告诫子女,刻苦自励,未来要选读实用之学,绝对不要留在台湾!四年入狱,适值长女申请到奖学金赴美读书,每月有两百美金奖学金,皆赖长女每月拨出一百五十元美金寄回台湾,接济母弟,方能度过此难。 民国六十年,一冰先生出狱,工作难觅,只能继续鬻文维生。他下定决心撰写《苏东坡新传》(以下简称《苏传》),开始到图书馆抄写各种原始资料,同时整理《东坡事类》、苏轼年谱等重要书籍,加之狱中熟背东坡诗,相辅相成,下足死工夫。(上)李一冰手稿。 张辉诚/图片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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